冬月的风,从南边沿着中山路向北,带着海雾的湿润,掠过翻新的老字号牌匾,恍惚间,我竟闻到了八十年代夏天的味道——是三八食品店里话梅糖的酸甜、是春和楼后厨飘出的蒸饺的葱油香、是馅饼粥的油炸糕的香甜,还有老冰棍在保温桶里融化的清凉……
我是土生土长的市南娃,七十年代,出生在与中山路相交的肥城路里弄老院儿。那时的肥城路,从天主教堂延伸到中山路的大斜坡,地面上铺设的是青岛特有的“波螺油子”马牙石。波螺油子在青岛,既指一个具体地名(市南区和市北区交界的胶东路),也泛指后来在市南区老街里的几处马牙石路。走这种路,甚至需要一点点技巧,春秋还好说,墨黑光滑的石头面,踩上去是踏实、惬意;但一到雨季,雨水浸润的石头,很滑腻,一不留神就会摔你一个四脚朝天;冬季,是孩子的天堂,我们可以拿着自制的雪滑车,跳跃着翻滚着站上肥城路的高点,然后坐上雪滑车欢呼着从积雪覆盖的高处一路滑下来。
儿时的肥城路,我居住的南侧是清一色的日式、德式建筑,而北侧是几栋现代楼房。南侧大院里的孩子多且聚堆,大家可以蜂拥而至,却在转瞬间悠忽不见。一帮孩子十五六个,大的十一二岁,小的如我没上学。最疯狂的是栈桥学游泳,会游泳不会游泳的被一起扔进了深海里,没有人害怕,几个沉浮间,所有人就浮出了水面,大哥哥们示范怎么踩水、游泳,就这样我学会了游泳,但直至四十岁以后去游泳馆被人笑指泳姿极不规范!
一路之隔的北侧,在我们眼里分外神秘,因为那里有一处地下长廊直通大海,后来知道这是德国殖民时期市政建设的排水管廊,也曾在几个大哥哥指引下举着火把在管廊里探秘,漆黑的管廊里阴暗潮湿,隐隐有海风呼啸声,几度吓回后我们终于聚集多人走到了管廊的尽头,那分明是前海的沙滩。管廊起始端有一处水井,周边住户经常从这里取水,水质一般但好处是水温常年冷冽,一到夏天,周边民众纷纷拿着尼龙网兜或放进一个西瓜、或是几瓶崂山可乐,不一会拿上来,那个味道,比起现在冰箱里的冷藏饮料要好上太多。
彼时的中山路,是青岛功能最齐全的一条商业街,逛中山路是岛城老人记忆里的“上街里”,也是当时那些半大孩子的快乐星球。
清晨,谦祥益门口伙计们扯着嗓子喊 “新到的绸缎嘞”,盛锡福满橱窗里的各色礼帽还有墙上悬挂着吴佩孚题的牌匾。晌午,揣着几分钱零花钱,撒丫子跑到劈柴院,张家坛子肉的砂锅咕嘟冒泡,李家馄饨的虾皮紫菜香飘半街,咬一口刚出锅的锅贴,烫得直咧嘴,却舍不得吐出来。傍晚,夕阳把骑楼的影子拉得老长,第一百货商店的霓虹灯亮了起来,国货公司的橱窗里摆着新款的确良衬衫,亨得利里面滴答作响的机械表,天真照相馆里相机定格下一个家庭的团圆。天府酒家的麻婆豆腐那时候也是稀罕物,偶尔爸妈带我们去搓一顿,那麻辣鲜香能让我回味好几天;海滨食品店的烤鱼片,是逢年过节才能解馋的奢侈品,揣在兜里,一片能嚼上半天。
记忆里的最深的是三八食品商店,里面永远是人流满满水泄不通,各色的糕点、糖果、干果代表着幸福,还有特定年节里每家每户拿着户口簿才能买到的供应的5瓶青岛啤酒……记忆里还有很多,宏仁堂大药房、环球体育用品、工艺美术、天德堂、玉生池、文物商店、青岛饭店、中国电影院、红星电影院、瑞蚨祥、震泰时装、红波电器、新盛泰皮鞋、孚德鞋业、妇女儿童用品商店、新华书店、新南京美发,等等。
九十年代末全家因为拆迁搬离,后来的日子,偶尔路过,看着老街渐渐褪去往日的繁华,心里总有些怅然。
今天,因为老同事聚会,我又一次踏上了中山路。脚下的石板路还是记忆里的模样,老建筑们被修旧如旧,好多昔年的门店招牌重新焕发光彩,恍惚间,我好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,正攥着冰棍,在人群里穿梭,听见街边的收音机里,放着邓丽君的歌。
中山路变了,又好像没变,那些刻在砖瓦里的时光,藏在味蕾里的记忆,从来都没走远。
风又吹过来了,带着海鲜的咸香,带着老青岛的烟火气。我站在街头,看着人来人往,忽然明白,中山路从来不是一条简单的商业街,它是刻在我们这代青岛人骨子里的乡愁,是无论走多远,回头望时,都能找到的根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