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照霞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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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父三章

柳韵

楼主2021-06-19 10:25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父亲的目光

回想当年每次回家值班,父亲都会用痴痴呆呆的目光看着我,因为父亲患有老年痴呆症,特别是在将近百岁的高龄上,越发严重了。

记得父亲先前的目光并不是这样子,特别是在父亲还年轻、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那时父亲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有点严厉。回想起来,那时我做的所有事情,父亲竟然没有一件满意的。“勤谨勤谨,吃饭也准;懒惰懒惰,必定挨饿”,每当我一动不动,连续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一本闲书时,父亲就这样训斥我,因为父亲认为长久地坐着看书是会耽误很多家务活的。
  
父亲对于孩子们的希望也不在于读书,在那个年代里,“读书无用论”流行,交白卷成为英雄,更何况学问不高的父亲呢?父亲也没有像许多家长那样“望子成龙”,他对于我们的要求并不高,只是希望我们能帮大人干一点零活,买买做做的,再进一步,将来自己过日子时能“顶起家”来就可以了。除此之外,像我这样的男孩子最好还能做点木工活、铁工活,如果能自己安装维修一下家里的照明灯具那就更好了。“你看你张大爷家的保国,做的那个大衣柜多瓷实!”有一次父亲很羡慕地对我说,目光中闪动着少有的兴奋和希望,这话语中还包含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。我虽然也曾经按照父亲的意思锯锯锉锉了一阵子,但是兴趣始终不在这里,所以也就没做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,至今有一件四不像的木器“败笔之作”还安放在父母家里。

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家里的电视机坏了,为了不耽误看春节文艺晚会,父亲叫我抽时间用自行车推着,到隔几站路的电器维修部去维修,因为那时还没有登门维修一说。但是我却始终没有去,因为我对这件事情没有把握,长到二十几岁我还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事情呢!看看我不去,窝火的父亲只好请了半天假和我一起去。路上父亲在前面推着,我在后边扶着。走了一段路后,父亲突然停下来,回头看我一眼,那目光里闪现着愤怒的火焰:“你来推!”这是父亲嫌我不长眼色,不知道替换一下大人。事必躬亲的结果是娇惯坏了孩子,反过来父亲又埋怨孩子的无能。从这里我也知道了小孩子不能娇惯的道理,只是实行起来颇难。

可是非常勤快的父亲在他的晚年时却一下子闲散起来,因为这时孩子们都长大了,有的还成了家,所以家里大小事情孩子们一商议就决定了,再说家里买买做做的事情也不用父亲操劳了,无形中父亲被剥夺了“决策权”和“劳动权”。这样一来,父亲就显得无所事事了。这时父亲的目光里就有些忧郁和无奈的成分,除了读读报纸就就是扫扫地而已,再后来还练习了一个阶段毛笔字,没有多长时间便搁笔了。

享受晚年看起来是好事情,但这其中也隐匿着弊端,就是无所事事使脑神经过早地地萎缩了。看着父亲茫然而空洞的目光,我真的有些悲哀,如果父亲在接近百岁高龄上,能和孩子们说说往事,拉拉家常,那该多好啊,可是父亲却不能,以至使我常常想把往事书写下来的愿望也变得十分茫然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               父亲的“规矩“


父亲走了,父亲以96岁的高龄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。父亲在世时,我就常常想,父亲何以能享高寿,我想这缘由应当是多方面的:社会的安定和物质生活的富足,这应当说是一个大前提;家庭的和睦、子女的孝顺也是必不可少的;除此之外,父亲本人还有许多优秀的品质,例如为人随和,诚信不欺,勤劳节俭,生活规律,喜读书报,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多年来所养成和遵循的许多“规矩”,一定对父亲的健康起着重要作用。

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“美食不可多用。”父亲吃东西向来是非常“规矩”的,比较贵一点的食物,例如鱼呀肉呀蛋呀总是吃得很少,这一定是生活拮据时养成的习惯吧,但是后来生活提高了父亲还是这样,并且也一贯要求孩子们这样做。如果父亲看到哪个孩子只顾吃可口的鱼肉,而忘记吃面食和蔬菜,就会说:“美食不可多用!”直到父亲晚年,在我们侍候他吃饭的时候,如有可口的饭菜孩子们总希望他能多吃点,但是父亲一旦吃饱后,就会把碗筷推到一旁。“爸,再吃点吧?”“吃饱了,不吃了。”

父亲还有一个按时午休的“规矩”,这对于他几乎是“雷打不动”的。每每午饭之后,只要活不忙,父亲一定要小睡一会儿,并且总能很快入睡。躺下不一会儿,就能听到他熟睡的鼾声,因为父亲总是起得很早,睡得很晚,所以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。父亲退休后,尽管不再劳累,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睡午觉,同时也没有因为时间的宽松而拖长午觉时间

每天晚饭前总会喝上两盅白酒,这是父亲的另一个“规矩”,仅两盅而已,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多喝过。对于下酒的菜肴父亲也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,一碟花生米,几块萝卜干咸菜,一半咸鸭蛋,如此而已。如果母亲能做一盘韭菜炒鸡蛋,或者煎几条小黄鱼,那便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了。父亲总是慢慢地有滋有味儿地吃着,喝着,有时会用筷子夹一点东西给在身旁乱跑的孩子们。

母亲常常说:“你爸就是门上紧。”这是指父亲临睡前必须亲自检点门窗是否关好的“规矩”。只听别人说“关好了”,父亲是不放心的,他必须要再看一看,摸一摸。另外父亲还有临睡前必须摆好衣服鞋子的“规矩”,记得在临终前的一些日子里,其他的事情都几乎都少有意识了,但是父亲临睡前必定要看一看鞋子、衣服摆放好了没有,如果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没有摆放在一起,父亲一定要用手指一指,等我们把两只鞋子并拢摆好后,父亲才能安然入睡。“物有定所”这真是一个良好的习惯,但是许多人到老都没有养成,以至于常常因为找不到东西而烦恼,甚至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。

父亲过世后,有一天我从书架上找出几本传统启蒙读物如《子弟规》、《朱子家训》、《增广贤文》观看,见到其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列典籍,有定处,读看毕,还原处”、“既昏便息,关锁门户,必亲自检点”、“勿贪意外之财,勿饮过量之酒”、“一粥一饭,当思来处不易,一丝一缕,恒念物力维艰”……这使联想到父亲的许多“规矩”竟然与这些说教有非常相似之处。父亲是一个曾经读过私塾的人,那么,他的“规矩”与这些典籍的影响不无关系吧?


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父亲的爱好


2009年的腊月,父亲以96岁的高龄仙逝。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,我发现了几张旧式老唱片。这使我记起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家里曾经有一架老式留声机。这架留声机必须用手摇动上足弦后,才能转动起来,然后再在事先放好的唱片上,放上带有针头的喇叭,就会有咿咿呀呀的戏文播送出来。而业余时间听戏,或者很少地到戏园子去看戏,便是父亲在那个年代唯一的爱好。

这架留声机还有一个放唱片的盒子,盒子里面盛有一二十张电木唱片,很厚很笨重,不像以后的塑料唱片那样轻巧。而这些唱片的内容几乎一律都是京戏的,我现在还能记起的名字有《打渔杀家》、《苏三起解》、《窦娥冤》、《十五贯》、《秦香莲》、《四郎探母》、《借东风》、《空城计》、《蒋干中计》等等。我在童年时对于这架留声机充满好奇,常常有事无事就去摇动留声机的把柄,于是就会受到父亲的呵斥,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把弦上断了。由于常常趴在留声机旁听,可能是那时的脑子特别好用的缘故吧,时间长了竟然能马马虎虎地唱几句,虽然并不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。

父亲那时也能时不时地哼哼两句,例如《苏三起解》中苏三被押解上路,面对押人和路人的一段唱词:“苏三离了洪洞县,将身来在大街前。未曾开言我心内惨,过往的君子听我言。哪一位去往南京转,与我那三郎把信传。言说苏三把命断,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......特别是戏文里有一句“洪洞县里无好人”,让我思考了好久,我常常想洪洞县、大槐树在什么地方呢,为什么哪里就没有一个好人呢?父亲还能吟唱《空城计》中诸葛亮在城头的一段唱词:“我正在城楼观山景,耳听得城外乱纷纷。旌旗招展空翻影,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。我也曾差人去打听,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。......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,等候了司马到此谈、谈谈心......但是他却常常唱跑了调,或者唱错了词,引得我哈哈大笑起来。

虽然父亲也常常很粗略地给我讲过许多京剧的故事情节,我也曾经看过一些古典连环画,但是我对其中的人物,特别是我很崇拜的诸葛孔明还是很模糊的。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我到当时的台东光陆大戏院看了《借东风》之后,诸葛亮的形象才在我心中真正地树立了起来。只见他手拿羽毛扇缓缓地煽动者,踱着方步在“船头上”走来走去,咿咿呀呀地唱着,而曹丞相那边却在大雾弥漫之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于是万箭齐发,于是十万箭簇垂手可得......呜呼,我年轻的心灵怎么能对诸葛孔明不崇拜之至呢?随之,我也就很是喜欢那很低沉却很有磁性的老生的唱腔。

尽管父亲并没有有意要培养我什么,但是在这天长日久的潜移默化中使我受到了传统艺术的熏陶,使我受到了传统伦理的教育,特别是使我有了有了很明确的善恶忠奸、是非曲直的观念。例如当我看到秦香莲千里寻夫艰难奔波时心中便充满悲凉同情,看到陈世美披头散发面对龙头铡,心中感到解恨和畅快;看到窦娥被斩之时天降鹅毛大雪,我心又是何等的悲愤;看到铁面无私、秉公办案的包青天,自己又是何等的崇敬!毫无疑问,父亲一直也在接受着这样的教育和熏陶,父亲之所以得以高寿,这和他与人为善、与世无争、勤劳朴实的个性是分不开的,而这些品行正是借着这些传统戏曲得以发扬光大。

父亲对于京剧的爱好几乎贯穿其一生,尽管父亲对于京剧的流派、演员的师承、唱腔的雅俗、做功的高低说不出个一二三来,但是无论是听是看,都是那样聚精会神,怡然自得,非常投入,常常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来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,后来父亲把留声机卖掉了。细细推敲起来那大约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那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生活困难时期,那么父亲一定是忍痛割爱用得来的钱补贴家用了。但是后来父亲又从旧货商店买来一台收音机,他就常常从中搜索京剧节目收听。

改革开放之后,家里生活有了好转,我们家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有了电视机,父亲更是如获至宝,因为他这时已经退休在家,有了更多的闲暇,于是就常常几个小时坐在电视机前看京剧。母亲说:“不行啊,不能老坐着,出去走走吧。”于是父亲就到附近的老年公园跟着别人学了一阵子鹤翔庄,却由于一时跟不上招式心里着急得了脑血栓,幸亏病症轻,治得及时,没有留下后遗症;好了后,我又给父亲找来笔墨纸张叫他练习毛笔字,但是并没有临摹什么正规的字帖,随意写写罢了,练了一阵子没啥兴趣也放弃了。

后来父亲渐渐的衰老了,什么也做不成只好依然固我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京剧听京剧,但是眼力和脑力却都不行了,常常看着看着便打起盹来,孩子们这时就会轻轻地叫一句:“爸——爸——”父亲便睁开眼,又继续看下去...

父亲走后的某一天,当我晨练完毕下山时,不由自主地大声唱起了《林海雪原》中少剑波的一段唱腔:“朔风吹,林涛吼,巍巍群山披银装,好一派北国风光......我不由得对自己大吃一惊,久违了的喜好怎么突然冒出来?再回想几十年前风行“样板戏”那阵子,并不怎么喜欢唱歌的我,对于戏曲中的唱段却是曲不离口,时不时地会哼上那么两句。今天认真推敲起来,这和父亲当年的影响是有一定关系的。

刘书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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